第249章 邢夫人点鸳鸯谱
因这日是惜春生儿,陈斯远与宝钗自是不好多留,只在铺子后头略略温存,便各自乘车、骑马回返荣国府。
原本定好了下晌时诸兄弟、姊妹一道儿往大观园耍顽,谁知这日午后乌云盖日,顷刻间大雨倾盆。虽有湘云又吵着披了雨衣去赏雨景,可外间大雨瓢泼也似,湘云自个儿跑去试了一回,转眼嘻嘻哈哈被砸成了落汤鸡。
于是乎众人便只好齐聚秋爽斋旁的晓翠堂,用着茶点、果子,说说笑笑,好不热闹。唯独小惜春瘪了嘴眼巴巴往外瞅着。
湘云便纳罕道:“今儿是四妹妹的生儿,不过是一场雨,瞧着个把时辰就过去了,四妹妹何必挂怀?”
惜春还没言语,便有探春说道:“四妹妹哪里是挂心这场雨?她是盼着远大哥的贺礼呢,生怕远大哥被这场雨阻了,再一时回不来。”
湘云这才恍然,笑着道:“是了,远大哥的贺礼最是用心……只可惜先前每回我过生儿都是在侯府,算算起码积欠了我两回贺礼,回头儿我定要寻远大哥讨了来。”
一旁的黛玉忍不住揶揄道:“好个会算计的云丫头,人家过生儿也不见你送贺礼,错过你一回便补上?”
湘云这会子快意,也不与黛玉计较,只娇憨着笑道:“了不起我回头儿给远大哥补上就是了……”搭眼乜斜黛玉一眼,又笑着与一旁的探春道:“真真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,这有人还不曾过门儿呢,如今就替远大哥算计着了。”
黛玉嗔笑着丢过去一把长寿果:“讨打!”
湘云胡乱用袖子一兜,竟兜住了几枚,得意捏碎一枚丢进嘴里,歪着小脑袋故意眼气黛玉。
湘云原本只是心下嫉恨,想着黛玉此前所得原本都是她的,不拘是姑祖母宠溺还是住在碧纱橱。如今失而复得,眼见姑祖母三两日才过问黛玉一回,这愤懑心绪自然就平复了。
虽彼此也斗嘴不停,却少了素日里那般针尖对麦芒。
扭头湘云又安抚惜春道:“四妹妹放心,远大哥最是疼你,莫说只是下雨,便是天上下刀子他也得赶回来。”
二姐姐迎春笑道:“云丫头愈发口无遮拦了,不过——”瞧了眼小惜春,道:“四妹妹得空便往远兄弟处耍顽,想来此番那贺礼定极用心思呢。”
探春也希冀道:“却不知远大哥这回会送什么物件儿。”
正说话间,忽听得后头喧闹声,扭头便见莺儿撑伞,宝姐姐披了雨衣,正快步自游廊行过来。
那游廊自藕香榭蜿蜒而来,与晓翠堂中间只隔了葡萄架,门前几个丫鬟招呼着,宝姐姐与莺儿便跨过游廊两侧的围栏,穿过葡萄架跑进了晓翠堂里。
这会子疾风骤雨,莺儿半边儿身子尽数打湿,便是宝姐姐也湿了裙裾。
众姊妹赶忙上前招呼,又有丫鬟送上帕子为主仆两个擦拭了。宝姐姐方才与陈斯远幽会过,这会子心绪极佳,见状便笑道:“早知过会子再来了,谁知正赶上雨大的时候。”
惜春赶忙问道:“宝姐姐,远大哥可回了?”
自然是回来了的,可宝姐姐却摇头道:“眼看着要下雨,我便先行一步,也不知远大哥这会子回没回。”
“哦。”惜春蹙眉应了,复又坐下,双手撑着包子脸苦闷不已。
宝姐姐瞧在眼中,与黛玉对视一眼,顿时俱都笑意满满。待少一时,忽而前门丫鬟叫道:“诶呀,远大爷来了!”
旁人还没说什么,小惜春已然一溜烟的到了门口。遥遥便见如烟雨幕中,披了黑雨衣的身形阔步跳跃而来。惜春的小脸儿上顿时噙了笑意,须臾便眉眼弯弯。
于是拢手遥遥嚷道:“远大哥慢些,仔细别滑倒了……额——”
话音未落,那雨中的身形双臂乱摇,一屁股拍在了水中,随即龇牙咧嘴而起,又往这边厢跑来。
眼看跑得近了,惜春紧忙将门前丫鬟赶了,随即便见陈斯远一大步落在晓翠堂里。
雨衣上的水珠汇聚,丝丝缕缕淌在地上,司棋、侍书凑过来为陈斯远褪下雨衣,司棋见陈斯远后腰都湿了,顿时蹙眉道:“哥儿何必着急?这下倒好……不若我去清堂茅舍寻一套衣裳来?”
那陈斯远洒然一摆手,道:“无妨,这点儿水渍过会子就干了。”
宝姐姐正犹豫着,二姑娘已然越众而出,吩咐道:“绣橘,快去搬了火盆来,身上淋湿了总要烤一烤火,湿气浸染可不是好事儿。”
绣橘应下,紧忙与侍书往秋爽斋去搬火盆。
陈斯远笑着朝二姐姐略略颔首,又拱手与诸姊妹打过招呼,这才探手揉了揉小惜春的脑袋,又从袖笼里抽出个锦盒来,随即蹙眉道:“盒子都摔破了……不过不要紧,内中物件儿是铜铁做的,想来不曾摔坏,四妹妹快瞧瞧。”
“嗯。”惜春展颜接了锦盒,又抬眼道:“远大哥人来了就好,我也不在意什么贺礼的。”
陈斯远笑道:“好好好,可算没白疼四妹妹。”
惜春被说得赧然,到底拆了锦盒,扫量一眼,便见内中是个精巧的铜皮盒子,一面又有两个凸起的铜皮珠子,其上还有玻璃镜片;另一则,则有个能转动的把手。
众金钗聚拢过来,嘀嘀咕咕揣测纷纷,偏生无一人猜中此为何物。
此时陈斯远业已落座,那紫鹃急切奉上热茶来,待其呷了一口才道:“四妹妹双目凑近圆筒,冲着光亮处摇动把手瞧瞧看。”
惜春应了声,依言施为,自有丫鬟转动把手,内中便叮叮咚咚传来悠扬音乐,正凑过去观量的惜春不禁惊呼一声儿:“画儿活了!”
湘云年纪只比惜春大一些,闻言纳罕道:“画儿还会动?四妹妹快让我瞧瞧!”
探春虽不曾说话,却也凑了过去。那惜春已然嬉笑起来,探手将湘云推搡在一旁,笑道:“有趣,待我瞧过了云姐姐再瞧。”
这物件儿陈斯远一早儿就预备了,算算到今日足足两月有余,内中的画都是出自其手笔,余下的棋局乃是托了造办处所作。
单是这新鲜物件,造办处便开价七十两银子,谁知前几日试用时,那造办处的小吏见识了此物真正用处,顿时大喜过望。待禀明了上头主事,竟将那七十两银子给免了,只求陈斯远能允许来日造办处发售此物。
不过是个玩物,陈斯远自是应允下来。
那边厢几个小的凑在桌案旁观量,陈斯远端坐椅子上,扫量一眼,便见二姑娘、宝姐姐、表姐、黛玉都不曾凑过去。
陈斯远顿时心下发苦,不禁暗忖,若二姐姐说话儿,自个儿总不能不接,说不得便惹了宝姐姐气恼。本待寻表姐邢岫烟说话儿,谁知邢岫烟好似窥破他心思一般,竟笑着起身也往惜春旁凑趣,道:“到底什么画儿还会动?也让我瞧瞧。”
好一手隔岸观火!
陈斯远顿时挠头,正待另寻他法,此时就见宝姐姐扭头道:“上回莺儿就赞二姐姐那梅花络子打得好,昨儿我瞧过了,果然极好。二姐姐得空也往蘅芜苑走一走,正想问二姐姐讨教怎么打络子呢。”
迎春谦逊道:“不过是胡乱打的,宝妹妹打的又差了哪儿去?”
眼见两女一言一语说将起来,陈斯远紧忙扭头朝着黛玉颔首,却见黛玉似笑非笑看将过来。
陈斯远思量道:“前几日见过丁郎中,说是妹妹那方子又有增减?”
黛玉道:“快别提了,那药汤愈发苦涩,每回和了蜜水才勉强服下。难为你费心,左右不过是些老毛病了,依着我,增一些减一些也无妨。”
话音落下,一旁的雪雁就笑眯眯道:“良药苦口利于病,先说姑娘这春秋两季不过略略咳了几日便大好了。”
又有紫鹃说道:“说来前一回太太也说过,好似有一味药专对姑娘的症候,”
王夫人为黛玉寻药?陈斯远听得直蹙眉。眼见黛玉眸中无悲无喜,雪雁不明所以,偏那紫鹃面上意味深长,心下哪里不知紫鹃此番是在通风报信?
那王夫人素来厌嫌黛玉,又怎会上赶着给其送药?也不知王夫人此番是蓄意讨好自个儿……还是别有所图。
因是他便说道:“这医方不好轻易改易,须知治病最忌中途换了郎中,如今丁郎中开的方子既然对症,林妹妹还是沿用此方为妙。”
紫鹃颔首道:“我们姑娘也是这般说的,后来太太也就没再提及。”
陈斯远看向黛玉,黛玉便偏过头去。
正待说起旁的,那边厢惜春恋恋不舍到底撒了手,将那物件儿让给湘云观量,自个儿行至陈斯远跟前儿敛衽一福:“多谢远大哥,这贺礼我极为喜欢。”
陈斯远笑道:“四妹妹喜欢就好……那后头有个小巧抽屉,能将画抽出来,妹妹若想探寻究竟,回头儿自个儿抽出来观量就是了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说不得四妹妹来日自个儿也能画这会动的画儿了呢。”
惜春年岁不大,却是个聪慧的。方才丫鬟转动的稍慢了些,她便瞧出了内中的破绽来,待听闻陈斯远说过,心下已然大抵知晓了内中道理。于是便笑道:“既如此,我来日可要用心学画儿了。我们姊妹四个各以琴棋书画为雅好,娘娘擅琴曲,二姐姐擅围棋,三姐姐喜读书,我若不会作画,岂不是堕了姊妹们的名头?”
此言一出,惹得陈斯远哈哈大笑,探手又揉了揉惜春的小脑袋,只觉得小姑娘分外可亲。
说过半晌,湘云也瞧过了,回过头来自是赞叹不已。至于当面央陈斯远来日补贺礼,自然是顽笑之言,只是湘云也拿定了心思,待来日陈斯远生儿,总要用心送一份贺礼才是……说不得来日回礼便是这般精巧的物件儿呢?
待三姑娘、邢岫烟、二姑娘迎春、宝姐姐、黛玉俱都看过,果然都纷纷赞叹陈斯远心思精巧。
于是纷纷落座,说说笑笑间又心思各异。
邢岫烟隔岸观火,人少时与陈斯远热络得无话不谈,偏一多便没了言语,只偶尔凑趣附和一嘴;
小惜春这会子只剩下欢喜,眼见丫鬟们也眼馋,便大气地请丫鬟们也瞧个新鲜;
三姑娘探春隐隐知道二姐姐迎春的心思,几次将话头点在迎春身上,偏又被宝姐姐打岔过去。探春又不是傻的,一回两回也就罢了,眼见宝姐姐总是如此,不免便留心观量起来;
宝姐姐岔开话头,很是说了几个顽笑话儿。不时扫量一眼那精巧的铜皮盒子,心下自不会多心陈斯远对惜春有什么,只当他怜惜小惜春孤寂,这才疼惜、照拂有加;
二姑娘迎春眼见几次被宝姐姐岔开话头,当下也不多说话儿了。心下则想的分明,这等众人齐聚的时候,多说一句、少说一句又能如何?再有一些时日宝兄弟便能得了自在,到时风言风语落在王夫人与薛姨妈耳中,那金玉良缘还不知如何计较呢。此事啊,不到尘埃落定都做不得准儿!
反倒是黛玉最是悠哉,凑趣般瞧了会西洋景儿,时不时撩拨云丫头一嘴,一盏茶水,一把西瓜籽,优哉游哉,可谓偷得浮生半日闲。
临近申时,外间雨势渐弱,西天见了日头。又有大丫鬟鸳鸯撑了油纸伞来,笑着道:“老太太发了话儿,今儿个赶上下雨,不若挪到后头大花厅里置办席面儿。这会子女先儿、小唱都来了,老太太让姑娘们过去呢。”
湘云顿时欢喜着跳起来,吵嚷着便往大花厅而去,唬得翠缕紧忙撑了伞去追。
余下金钗,纷纷瞥向陈斯远。
众人都知陈斯远不得老太太的意,因是除无必要,陈斯远极少往那荣庆堂去。
奈何事涉长辈,她们也不好置喙。
陈斯远也不在意,只起身笑着与众金钗道别,唯独小惜春瘪着嘴凑过来道:“可惜远大哥不能同去。”
陈斯远笑道:“这又何妨?左右下个月便是我生儿,到时咱们就在园子里办,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的。”
“嗯!”惜春用力点头,这才与其依依惜别。
陈斯远自是施施然回转清堂茅舍,与香菱、红玉、五儿说了会子话儿,便往书房里温习书本。
俄尔,那若有若无的鼓乐、吟唱声与时不时的哄笑声传来,陈斯远隐隐有些孤寂之感,便不由得犯了思量。
依着原本思量,总要来日下场见真章后才好搬离荣国府。只是此时与宝姐姐进展顺遂,若来日不生旁的枝节,年内定下婚约,两年后过门,到时自然便能顺理成章搬离荣国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