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廷龟是那种典型的清流干臣,也是最早一批因为反对“废母”而被李尔瞻及其党羽撵出王京的官员。若非“奴贼行间天朝,天朝以我国两元帅降在贼中,疑我通虏。翰林徐光启、御史张至发等构陷我国,至有监护之议”,李廷龟也不会被重新起复。
去年秋残之际,李廷龟带着各种重磅消息回到朝鲜。国王立刻以“辩诬有功”为由,将他起复为议政府参赞。
这是一个几乎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任命,这倒不是因为这是一个正二品的官职。而是因为在当时,议政府事实上已经被新任领相朴承宗垄断。整个议政府由内到外全是朴氏门人,除了国王独断,那就只能是朴承宗推荐,或者至少不被朴承宗反对。所以当时就有很多人猜测,朴氏已经以某种方式拉拢了李廷龟,为的就是要打倒李尔瞻,让李廷龟重新坐回到礼曹判书的位置上。
然而,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,李廷龟竟然给出了相当温和回答:“殿下英明。臣以为,安国之道,惟孝惟悌。前日李判书、张参判之请确实有不妥之处,理应驳斥。但如今,国家正值多事,于礼已陷于两难之境,于兵则有奴贼叩边之危,实不当以此请而斥大臣。”
李尔瞻的党羽们在茫然中松了一口气,而清流们则在扼腕叹息之余赞叹李廷龟一如既往的高亮。
李珲沉默了一会儿,没有再叫其他人出来问话:“李广昌,张参判。”
“臣在!”李尔瞻立刻捧着那道辞表给李珲磕了个头。
“臣在。”张晚稍慢半拍,浅浅地将额头放到衣服前襟上。
“李参判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?”李珲说道。
“臣听见了。”李尔瞻已经知道国王暂时还无意罢免自己,但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。
“臣听见了。”张晚更是洞若观火,心下悲哀。
“都起来吧。”李珲收回视线,不着痕迹地扫了排头的朴承宗和柳希奋一眼,发现他们果然一脸扼腕痛惜之色。
“谢王上不罪!”李尔瞻叩首起身,摆出一脸感激,并将那封未启的辞表塞回怀中。
“谢王上不罪”张晚的应和声低沉得就像是在叹气。
“回去吧。”李珲朝两人摆了摆手。
“是。”李尔瞻、张晚各自起身,对视一眼。他们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悲哀的神色。
“说完忠,现在该说信了。”待李、张二人回到原位,李珲的视线又遥遥地投向了武官队列的末尾。“郑忠信。”
郑忠信已经有了些许心理准备,但真到被点到的这一刻,他还是慌乱了:“臣,臣在!”
“你的大名里既带着忠,又带着信。李广昌已经诠释了忠,那就由你来诠释一下什么叫作信吧。”李珲挑着嘴角幽幽地说道。
“殿下英明。所谓信者,五常之道也。子曰,子曰‘言必信,行必果’,这也就是诚,诚实不欺”郑忠信本就没读过什么诗文经典,也没写过太多文章。别说像李尔瞻那样,一开口就是引经据典的马屁文章。紧张之下,郑忠信脑子一团糨糊,甚至连说话都结巴了。
“说的好啊!”李珲不等郑忠信把话说完,就用一声赞叹打断了他的话。“既然信就是诚实不欺。那寡人问你,你昨天上的那道奏疏是你自己写的吗?”
郑忠信愣住了,他已经做好了不被纳谏,甚至被贬官罢黜的准备,但是他想不到,国王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起问。
郑忠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。他要是点头肯定那就是欺君,因为这封奏疏确实不是郑忠信自己写的,但他也没法说不是,因为国王接下来一定会接着问奏疏的来历,这就是出卖张晚了。郑忠信不愿意出卖张晚,即使他已经猜到了国王搞这场把戏的目的。
“郑忠信。寡人刚才说的话你是没听见吗?”李珲微笑催促,语调竟意外地和煦。
郑忠信舔了舔发干的嘴唇,急中生智般地说道:“那道疏揭里的一字一句皆是臣全心全意之体现!臣恳请王上速斩姜弘立、金景瑞等叛国降将,并将其家属亲眷发配为奴,以昭明我国之志,陈慰上国之心!”
李珲的眼角微微抽动,眼里也很快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怒意。他原本是想通过打压郑忠信,把这个事情压下去,再顺便敲山震虎,好让张晚和李尔瞻都消停点儿。不料这么一个小小的佥使竟有如此勇气。
李珲还没来得及多想,已经归位的张晚又站了出来,再一次重重地跪倒:“启禀殿下!郑佥使昨天呈上的奏疏就是臣写的,所以他的意思也是臣的意思!臣恳请王上切莫犹豫,速斩姜弘立、金景瑞,并连坐其家属,以向天朝示我国二百五十年血诚事大,生死一节之心!”
张晚就是一杆旗帜,他话音刚落,立刻就有十几个来自各司各署的大官小吏站了出来。他们走到张晚的身后,齐身下跪高呼道:“臣附议!请王上纳谏!”
李珲紧皱眉头,拳头也暗暗地捏了起来。他不愿意召见群臣议事就是因为不想看见这种场面。
不过,李珲到底还是一个成熟的君主。他没有暴怒,没有高呼,甚至没有提出反对。李珲只是转头看向站在文官首位的朴承宗,波澜不惊地问道:“领相。这个事情你怎么看?”
朴承宗先看了仍旧站着李尔瞻一眼,出列道:“臣以为,此礼曹事,李广昌身为礼曹判书,应是胸有陈策才是。王上不妨先听听他的意见。”
李珲皱了一下眉头,不等李尔瞻有所反应,便加重语气对朴承宗说道:“领相。寡人是在问你话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