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况且高千里之能不弱,又率老卒来攻,汝能将其挡住如此之久,已然不错,不必自责。”
“我军只需继续操训扫盲,待到一年半载后,必然能焕然一新。”
兵卒识字,这是汉军能以弱击强的基础。战场之上,识字者能更快掌握《旗鼓号令》,减少战场误判,所以汉军每每与唐军陷入胶着时,明明‘旗鼓号令’同时发出,但汉军反应的速度永远比唐军快。
反应更快,做出的调整更多,容错性更高,这便是张武能几次击退三川军老卒的原因。
虽说这个时代的许多藩镇都在培养兵卒识字,但受限造纸术和印刷术的成本,他们并不能像汉军这样快速扫盲。
当然,随着地盘扩张、不断扩军,汉军的扫盲速度也不免慢了下来。
若放在陇右,从征募兵卒到扫盲,各种物资和人力都能跟上的情况下,半年多就能将军队兵卒从大字不识,扫盲成为最少能认识五百字的水平。
扩军之后,扫盲教习数量跟不上,教材跟不上,加上操训太多,文化课太少,汉军在三川招募的新卒,大部分都只能识得二三百字。
汉军对文盲的脱盲标准很低,只要识得五百字便能摆脱文盲的帽子,这相较于后世农村一千五百字,城市两千字的标准来说,可以说降低了不知多少倍。
饶是如此,想要为这些入伍兵卒扫盲,难度仍旧很大。
“某观高骈不日便要退兵,西川长江沿线的六个县作物和人口恐难保存,好在温江三县的人口被迁徙,至于导江三县的四万余口百姓……”
李商隐眉宇呈现复杂,末了只能叹气道:“待我军训练有成,自然会将其解救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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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罢,李商隐回头看向了西川的汉军,但见他们个头虽比寻常西川百姓要高,可身子瘦弱,不似陇右老卒那般虎背熊腰。
等到秋收后,还是得想些办法,把肉食搞多些,这样才能将兵卒练壮。
这般想着,李商隐似乎又想到了什么,看向张武说道:“高都督写来手书,希望某等能劝进汉王,但某以为不可。”
李商隐的话让张武从失利的阴影中走出,忍不住询问道:“为何?”
在张武看来,李商隐既然当初第一个劝进刘继隆做汉王,眼下也应该劝进其称帝才是。
对此,李商隐则是解释道:“我军眼下占据五道之地,但其中两道只是残缺,尚未厘清诸道人口田亩情况。”
“此外,我军兵卒扩张太快,理应巩固。”
“国子监能提供的学子数量不足,此时若是称帝,那必然要东扩,而东扩则官吏不足。”
“此前三川不少豪强作乱的场景,你也曾看到过。”
“三川豪强,相较于河东、河北及河淮、江南来说,并不算多。”
“若是此时劝进汉王称帝,东扩之下,必然会有所妥协。”
“妥协虽正常,但妥协太多,便会埋下隐患。”
“昔秦隋等朝,无不是因为一统过后妥协太多而埋下太多隐患。”
“某猜想,汉王也能识得这些,必然有其谋划。”
“那不称帝了?”张武忍不住开口,李商隐摇摇头:
“称帝自然要称,但不是现在,而是几年后。”
“快则两三年,慢则三四年,节帅必然会选择称帝。”
李商隐说罢,目光不由得远眺三川军营,皱眉道:“后方若要安稳,还得先将高骈击败。”
“汉王原意是先攻取关内道,灭亡郑畋所率兵马后,再调兵南下击败高骈,而后夺取三川与黔中后,再北上夺取关中。”
“谁知攻取关内过易,汉王只能顺势攻取关中,而关中人口稠密,不下再夺取一个西川。”
“眼下汉王恐怕正在为如何治理关中而忙得焦头烂额,这高骈且让他再猖狂些日子,待汉王率兵南下,他自灭亡。”
李商隐判断的没有问题,此刻的刘继隆,确实正在因为关内道和京畿道的治理而头疼。
在他与张武说教的同时,刘继隆面前摆放的文册,可谓是堆积如山。
皇城南衙内,刘继隆坐在门下省衙门中,眼前是不断奔走的官吏。
一个半月的时间,高进达凭借兵马围困,待安戎关与制胜关唐军木柴耗尽时招降,唐军投降后,高进达将着其返回原籍,随后便立马恢复了秦陇官道。
陇右的粮食和官吏与新军,立马通过这条官道进入关中。
三千余名官员及六千余名吏员进入关中,并带来了三万新军和二十八万石粮草。
“路途过远,本是起运四十万石,路上消耗了十二万石,请汉王治罪。”
站在刘继隆面前,高进达、崔恕、韩正可三人躬身作揖。
面对三人,刘继隆揉眉道:“路途有所损耗,实属正常,不必如此。”
“你们刚刚来到,许多事情还不了解,眼下便先与你们说清楚,好有些准备。”
刘继隆站起,舒展了身体后才道:“关内、京畿等道文册,尽皆抄旧会昌年间,册上人口六十余万户,三百余万口。”
“不过你们也清楚,世家豪强及北司等权宦,常隐匿人口,视作财富。”
“我军攻占关中前,关中又有不少百姓逃亡河东、山南东道及东畿等地,眼下有多少人口,还得汝等用心才行。”
“是……”众人作揖应下,刘继隆接着又说道:
“朝廷东逃,关中留下的官员足有千余人,但他们各怀鬼胎,许多人投降我军,不过是为朝廷搜罗情报,故此需要严防死守,不可让其了解我军机要。”
“火药依旧放在陇右生产,转运诸军即可。”
“关中的田亩数量不明,朝廷多年不曾清查,而今我军到来,无主田亩必须收回。”
“若有人敢于冒认田亩,尽皆流放安西、北庭。”
“此外,既然官吏尽皆到来,那也不好再以军队强行管理长安。”
“此役军中负伤的将领和伤残的兵卒不少,尽管伤残,但指挥训练不成问题,转为文职亦可行。”
“你们可以挑选他们,再从此次陇右带来的民夫中选拔三千人,重组左、右金吾卫,每卫一千五百人,编制与军中编制相同。”
“金吾卫暂时不必执掌宫中巡察警戒和仪仗和护卫,要做的只有一件事,那就是对宫城外的街坊日夜巡查警戒。”
他话音顿下,同时看向三人继续道:“旁人不知,高都督理应知晓,这长安城的恶少年与恶汉子是如何跋扈的。”
“这些人见到我军接管长安,纷纷躲避起来,不敢冒头。”
“但若是我军兵马撤出长安,那他们又会死灰复燃,重操旧业。”
“我不希望瞧见这群人,凡是有前科的,尽数发配西域北庭。”
刘继隆话音落下,高进达三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唐代作为大唐人口最为稠密、商业尤其繁荣的都城,其中自然存在一些社会闲散人员。
这些人从事敲诈勒索,盗窃财物,设局赌博、帮人寻仇等等行当。
逼得商贾只能雇佣保镖,百姓只能结伴出行。
这群人的数量并不少,在汉军占据长安前,城内足有上万恶少和坊棍。
虽说眼下逃遁不少前往东都,但留在长安的也不少。
这一个月里,经过汉军走访,长安城内还有六万四千余户,三十二万五千余口。
虽然已经逃亡不少百姓,但留下来的百姓数量更多。
这些恶少、坊棍敛财不少,若是能将其一网打尽,不仅能让长安城内官民满意,也能获得一笔不菲的钱财。
“汉王,眼下仓库之中还有多少钱粮?”
高进达询问,但他也知道长安城内估计是没有多少钱粮,不然刘继隆也不会让他运送粮秣来长安。
对此,刘继隆则是说道:“我军进入长安后,并无太多官吏豪强抵抗,加之朝廷东迁,所获不多。”
“关中诸州县所缴获的钱粮,半数都运抵了京仓与外库。”
“眼下京仓之中仅有四十七万石粮食,钱帛等物折色不足五十万贯。”
“其中有四十万贯,需要用来犒赏三军将士所用,余下尽皆你等节制所用,若是不足,便要靠你们自己了。”
刘继隆说了这么多,高进达他们也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说白了,这长安城内不干净的人很多,有地痞流氓,也有表面投靠,暗地充当谍子的官员。
如果能将这些人抓出来,那所获的钱粮必然不少。
别的不说,单说总是官吏逃亡前,低价抛售的那些粮食,普通百姓可买不了那么多,基本都囤积在这群人手中了。
不过现在的关中还不稳定,所以不能随便抓人,抓人还是得靠证据。
怎么寻找证据,怎么抓人,这就看高进达三人的本事了。
这般想着,三人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,而刘继隆也开口道:
“朔方都督府节制关内道,此外再设京畿都督府,以高进达为都督,崔恕为长史,韩正可仍旧主管诸都督府的法曹兼都察院正使。”
“各道缺额的兵卒,理应尽快补全,京畿道暂设兵额五万,驻扎京畿的三万官兵也算在其中。”
“传令陈靖崇撤回山南西道,陇右都督以张昶暂代,郑处擢升河西都督。”
“遵令……”
见刘继隆作势要走,三人纷纷跟随刘继隆,将其送出了门下省。
刘继隆上马离开了门下省,三人见状则是面面相觑。
“为何不劝进殿下?”崔恕忍不住询问,高进达却皱眉道:
“上次劝进过后,莫不是忘记节帅返回临州后的态度?”
“称王不比称帝,殿下若意动,曹茂必然最先收到消息。”
“况且眼下局势如何,你应该也清楚。”
“扩军、扩充官吏,这些都需要钱粮支撑。”
“眼下陇右积存的钱粮不足五十万,长安和成都积存的不足百万。”
“我军钱粮不足,只能等到秋收收税过后,视情况判断是否劝进。”
“我等现在最应该做的,就是尽快将京畿道治理好,决不能耽搁今年的秋收。”
“只有把钱粮收上来,使局势转危为安,这才能劝进殿下。”
他话音落下,不等崔恕继续询问,便转身走向了门下省衙门中。
与此同时,刘继隆则是叫上了安破胡,以三百精骑为护卫,出城查看情况。
半个时辰后,他走出金光门二十余里,勒马驻足于长安郊外的官道旁,放眼望去,田野间尽是秋粟,而秋粟间又充满了佝偻的身影。
如今已是八月中秋,距离秋收也不过月余。
可田垄间的百姓却如枯苇般摇摇欲坠,健妇穿着破烂衣物,男子则是赤裸上身,露出黝黑皲裂的皮肤。
远处是一座村落,村子垒土为墙,村内尽皆是土屋,屋顶铺设干草,孩童尽皆光着屁股,为女子能有些破烂衣服穿在身上,遮蔽身体。
“汉王!”
安破胡不知何时从田间找来了一名老农,这老农看上去五十来岁,满脸褶子和晒斑,皮肤黝黑皲裂,十分拘束。
尤其是当他听到安破胡称呼刘继隆为汉王后,他整个人更是冒出冷汗,双腿一软的跪在了地上。
“老丈不必惊慌,某只是想询问这长安周围百姓情况罢了。”
不等刘继隆伸手,安破胡便先一步将这人扶起,并架住了他,使他双腿渐渐在冷静下有了力气。
待他站稳后,安破胡这才松手,而刘继隆也笑着说道:“老丈今岁年龄几何,家中如何,有多少亩田地?”
“我、我、我……”
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,好不容易能说出,结果看到旁边安破胡咧嘴笑得残忍,更说不出来了。
好在刘继隆有耐心,加上刘继隆相貌气度令人安心,他最终还是结结巴巴交代了出来。
“小的唤张田,今年三十五,家中父母尚在,有妇人和女子,另还有两小子。”
“两小子五个月前被官军抓去,后来汉王打来,多亏军耶们发善心,给了一斗粟米,他们才得在半月前回到村中。”
“家中没有土地,这些土地都是长安王主事的,只是当初王主事派掌事前来告知我们老实种粮,随后便消失不见。”
“如今即将秋收,却仍旧不见他们到来,也不知道这土地粮食是否要交税,交税后又该如何,那王主事是否会回来索要粮食……”
不知为何,面对刘继隆这位高高在上的汉王,平日里见到王家掌事都两股战战的张田,此刻却莫名有了底气,说出了自家的情况。
刘继隆认真听着,尤其是听到张田不过三十五岁,与自己同龄后,他顿时感受到了胸口堵着股气,吐不出、咽不下去。
他重新打量起了张田,但见眼前人鬓发斑白,皱纹如犁沟般深深刻在额间,黧黑的面庞上晒斑连成片。
他赤膊上身,仅有一条裤子遮蔽双腿,而他所露出的上身和小腿上,几道不易观察到的紫黑色鞭痕格外引人注目。
他的肩头,更是有着肩拉犁铧而留下的印记。
刘继隆心情沉重,假装若无其事的看向那一望无际的秋粟田野。
“这些田,都是长安那些大人物的田地吗?你们就没有自己的田地?”
“没有……”张田摇摇头:“除了里正家里有三亩旱田,我们都没有田。”
刘继隆听后颔首,大概知晓了关中的情况,而他也重整了心情,趁势安抚张田道:“过些日子,衙门会派人下来丈量田亩,登籍造册。”
“日后不会再有徭役,也无须交丁税,而是以土地多寡来收税。”
“你回去后,可将消息告诉乡亲们,再告诉乡亲们,届时登籍造册不可隐匿人口,这登籍造册事关日后均田,不论男女,以口数分田。”
“若是错过,事后再想登籍造册便难了。”
“均田?!”张田眼睛瞪得老大,他不敢相信朝廷竟然会均田。
虽然他们也曾听祖辈讲过,大唐开国时便均过田,只可惜家中没落,田亩都卖给了旁人,但他们权当故事来听,不曾想如今真的能遇到均田这种好事。
“均、均谁的田?”
张田艰难咽了咽口水,刘继隆则是侧目看向那满是秋粟的田野:“自然是均所有无主之田。”
话音落下,他回过头来,伸出手放在张田肩头,轻笑道:“日后,你们便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了。”
张田愣住了,他不敢相信汉军要将土地都均给他们这群泥腿子,更不相信祖辈都是佃户的自己,有一天也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土地。
“真的均田吗?!”
他后知后觉,反应过来后忍不住询问,这才发现眼前的汉王已经消失。
他慌乱寻找,生怕这是自己在做梦,但好在他回头便看到了已经坐在马背上的那位。
刘继隆也听到了他那惊讶中带着几分欣喜的声音,嘴角上扬,不由看向张田,郑重点头:“自然!”
不等张田再开口,刘继隆便抖动马缰,在众多精骑的护卫下,继续深入郊外走访起来。
张田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,这才发现手中沉甸甸的,原来不知何时,自己竟然从汉王手中得了赏钱。
那赏钱对于刘继隆而言不多,不过百来文,但却让张田看到了生的希望。
这时他才后知后觉,双腿一软,跪在了官道上,满脸不可置信。
“我、我竟与汉王说了话,均田、真的会均田吗……”
(本章完)